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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府里,尤氏像一尊沉默的泥菩萨。
直到秦可卿的簪子落在她眼前,那点泥塑的釉彩终于裂了缝。
她将那簪子轻轻放进秦可卿掌心,看着对方脸色寸寸灰败。
后来尤二姐入府,尤氏温言劝过几句“好生过日子”,转身便闭门不出。
凤姐在院里跳脚怒骂时,她只隔着窗棂幽幽一叹。
秦可卿悬梁、尤二姐吞金、凤姐惨死狱中——她们都曾拂过尤氏的面子。
无人留意那尊泥菩萨低垂的眼睑下,究竟藏了些什么。
宁国府的日子,像一口熬得太久、失了火候的浓汤,黏腻滞重。尤氏便是沉在汤底那块最沉默的料。她晨昏定省,伺候婆婆邢夫人,打理中馈,对着贾珍那些荒唐行径眼皮都不多抬一下,仿佛天生就是个没嘴的葫芦,没脾气的泥胎。连王熙凤那般泼辣精明的,背地里也只嗤笑一声:“烂泥扶不上墙的菩萨,白占着大奶奶的位子罢了。”
这尊泥塑的菩萨,是在一个夏末的午后裂开第一道缝的。那日天闷得喘不过气,蝉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尤氏去天香楼寻秦可卿商议中秋的节礼,刚走到廊下,隔着半卷的湘妃竹帘,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和一声压抑的娇笑便钻了出来。尤氏的脚步钉在原地。帘子缝隙里,一只男人的手,带着尤氏闭着眼也能描摹出的、贾珍腕上那枚翠玉扳指的轮廓,正贪婪地抚过秦可卿堆云砌墨的鬓发,倏地一勾——一支赤金点翠的蜻蜓簪子,带着一缕幽香,竟直直从帘子缝隙里跌了出来,“叮”一声脆响,滚落在尤氏脚边的青砖地上。
那蜻蜓翅膀上的翠羽,在幽暗的廊下折出一点冰冷诡异的光,像淬了毒的眼。尤氏弯腰,指尖触到簪身,凉意直透骨髓。她脸上那层泥塑的釉彩,终于无声无息地剥落了一小块,露出底下一点陌生的、坚硬的东西。她没进去,也没出声,只捏着那支簪子,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隔日黄昏,秦可卿独自倚在暖阁的窗边,脸色比身上那件月白的衫子还要白上几分。尤氏走了进去,步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什么也没问,只从袖中缓缓掏出那支赤金点翠蜻蜓簪,簪尾那点翠的翅膀在暮色里幽幽地闪着寒光。尤氏拉起秦可卿冰凉汗湿的手,将那簪子轻轻放入她掌心,指尖在她微颤的手背上似有若无地按了一下,便松开了。
“你的东西,仔细收好。”尤氏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针线。
秦可卿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滚水烫着。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支冰冷的簪子,像是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脸上那点强撑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死灰一片,连嘴唇都失了颜色。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破碎的嘶声。尤氏不再看她,转身走了出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那支沉甸甸的、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金簪。
没多久,东府就传出了蓉大奶奶“急病”没了,吊死在天香楼的消息。白幡挂起,哭声震天。尤氏坐在灵堂角落的阴影里,面色哀戚,不时用帕子按按眼角。她哭得恰到好处,悲戚又克制,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只有偶尔抬起的眼,扫过那悬在梁上刺目的白绫时,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如同看一场终将落幕的戏般的了然。
尤氏的娘家妹妹尤二姐,是踩着秦可卿留下的那片虚浮热闹进府的。水葱似的人儿,眉眼间却总带着点不安分的媚态。贾琏被迷得神魂颠倒,王熙凤恨得牙根痒痒。唯有尤氏,对着这个并无血缘、名声也不大好的妹妹,脸上依旧是那副泥塑般的温吞。她只在尤二姐初入府时,隔着花厅的茶烟,淡淡劝过几句:“既进了这门,就好生过日子,安分守己是根本。”语气温和得像在聊天气。
尤二姐那时正沉浸在新宠的微醺里,闻言只羞涩地低了头,细声细气应了,眼神却分明没听进去多少。尤氏便不再多说,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眼帘低垂下去,掩住了所有神色。从此,她便常常“犯了旧疾”,在自己房里静养,轻易不出门。外面尤二姐被王熙凤一步步捧杀、作践的风声,隐隐约约传进来,她也只当是窗外的蝉鸣,听听便罢,从不置一词。
直到那日,王熙凤终于撕破了脸,带着一群悍妇冲进了尤二姐暂住的小院。打砸声、哭喊声、叫骂声沸反盈天,隔着几重院子都能听见。凤姐那尖利刻毒的咒骂,像淬了毒的针,一句句扎向缩在墙角抖成一团的尤二姐,自然也捎带上了“锯了嘴的葫芦”尤氏。
“自己娘家带来的下贱种子管不住,倒有脸充起菩萨来了?打量谁不知道你尤家的底细?装什么死!……”
彼时尤氏正歪在自己内室的暖炕上,手里捻着一串磨得温润的佛珠。窗外凤姐的咆哮和尤二姐绝望的呜咽清晰地透进来。尤氏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顿了一顿,眼皮缓缓抬起,望向那喧嚣传来的方向。那眼神,像深潭里投下一颗石子,极快地漾开一丝极冷的、近乎嘲讽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像叹一朵必然凋零的花,然后便彻底垂下眼帘,将一切喧嚣隔绝在那串缓慢转动的佛珠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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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最终吞下金块,死在了那间冰冷简陋的厢房里。消息传来,尤氏掉了泪,吩咐备下上好棺木,对着凤姐时,脸上依旧是那副哀戚又隐忍、甚至带点怯懦的模样。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埋下,终会发芽。尤二姐的死,成了扎在凤姐心头的刺,又何尝不是横在尤氏与凤姐之间一道无形的裂痕?凤姐在府中行事越发张扬狠戾,却也树敌无数,渐渐将自己逼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贾府败象初显,大厦将倾的嘎吱声越来越响。
终于,那雷霆之怒兜头砸下。抄检大观园的喧嚣还未散尽,凤姐昔日那些弄权铁槛寺、重利盘剥的阴私被一一翻检出来。锁链加身,从锦绣堆里直坠入那不见天日的黑狱。曾经煊赫的琏二奶奶,只剩下一把枯骨,裹在破絮里,咳尽了最后一口气。
宁国府自然也受了牵连,一片愁云惨雾。尤氏依旧沉默着,操持着越发艰难的生计。一日,她整理旧年妆奁,在一个积了厚灰的紫檀木匣子底层,手指触到了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她顿了顿,慢慢将它取了出来。
是那支赤金点翠的蜻蜓簪。岁月流逝,金子依旧耀眼,那点翠的翅膀却已有些黯淡,失了当初妖异的光泽。尤氏捏着簪尾,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沉甸甸的凉意。她走到妆镜前,缓缓抬手,将簪子插向自己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铜镜昏黄,映出她模糊的容颜,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泥塑木雕般的温顺模样。
只是镜中那双低垂的眼,在簪子插入发髻的瞬间,抬了起来。镜面模糊,看不清眼底深处究竟是水波不兴的古井,还是淬了千年寒冰的深潭。那目光平静地掠过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如同无声的叹息,又如同某种尘埃落定的终章。
窗外,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从光秃的枝头飘零落下。宁国府的冬天,彻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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