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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总管太监被他的气势慑住,又听闻“皇上口谕”,慌忙起身,堆起谄笑:“苏公公,您看这……这还没问出什么……”
“问没问出,自有皇上圣裁!轮得到你置喙?”苏培盛厉声打断,眼神如刀锋般刮过对方的脸,“还不放人!等着咱家去请旨吗?”
慎刑司总管脸色变了变,终究不敢硬抗,挥手示意放人。两个嬷嬷松了手劲。崔槿汐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软倒。苏培盛一步抢上前,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他的手指收紧了片刻,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维持着公事公办的姿态,对身后跟来的小太监喝道:“愣着干什么!扶好了!送交皇上发落!”
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崔槿汐惨白的脸,那一眼,深得像是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骨头里,随即又迅速垂下,掩去所有翻涌的情绪。
永寿宫的灯火通明,驱散了慎刑司带来的阴寒。甄嬛端坐主位,脸色沉静如水,眼底却蕴着风暴。苏培盛独自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将崔槿汐“救”出,只是第一步。他需要甄嬛的信任,需要将自己牢牢绑上这艘船。
“娘娘,”苏培盛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沙哑,他不再自称“奴才”,这个微妙的改变让甄嬛眉梢微动。“槿汐之事,奴才拼死也要护她周全。不为别的,”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甄嬛审视的眼眸,那里面沉淀着几十年宫廷沉浮磨砺出的精明与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奴才这一生,跪过无数人。跪天地,跪皇权,跪主子。膝盖弯了无数次,脊梁骨早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说出下面话语的勇气,每一个字都砸在空旷的殿内,清晰无比:
“唯有槿汐……是奴才打心眼里,想堂堂正正站着,牵住手的人。”
甄嬛端着茶盏的手,定在了半空。她看着脚下这个权倾后宫、心思深沉如海的老太监,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近乎悲壮的赤诚与渴求。良久,她缓缓放下茶盏,瓷底碰触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微响。
“苏公公,”甄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起来说话吧。你的心思,本宫……明白了。”
雍正驾崩的哀钟响彻紫禁城,余音在九重宫阙间久久回荡,像一只无形巨手,宣告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也撕开了新皇登基的血色序幕。曾经煊赫一时的年氏、乌拉那拉氏党羽,如同秋日枯叶,在凌厉的清算风暴中纷纷凋零。慎刑司的刑具日夜不歇,惨叫声与求饶声被厚厚的宫墙阻隔,只留下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弥漫在空气里。
在这片腥风血雨之中,永寿宫却成了一方诡异的净土。熹贵妃,如今的圣母皇太后,垂帘听政,手握乾坤。她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依旧是那个眉目沉静、举止端方的崔槿汐姑姑。
而苏培盛,这位侍奉先帝近四十载、权倾内廷的大总管,却在雍正梓宫移入泰陵后不久,便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了宫人们的视线里。没有盛大的荣休恩典,没有新帝的挽留慰谕。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微澜,便彻底沉入水底。
神武门高大的朱红门洞下,苏培盛最后一次驻足回望。层叠的琉璃瓦在初冬的薄阳下泛着冷硬的光,飞檐斗拱勾勒出天家森严的轮廓。他穿着最寻常的藏青色棉袍,头上扣着一顶半旧的暖帽,手里只提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没有象征身份的蟒袍玉带。他像一个最普通的、离宫归家的老仆,身影在巨大的宫门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透着一股卸下千斤重担的松弛。
守门的侍卫认得这张脸,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随即又迅速垂下头,恭敬地侧身让开通道。苏培盛朝他们微微颔首,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平和,再无半分昔日御前大总管的威势。他迈开脚步,稳稳地踏出了那道分隔皇权与尘世的门槛。宫墙内外的空气似乎都不同了,凛冽的寒风卷着市井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里竟涌起一种陌生的、属于“自由”的刺痛感。
京城东四牌楼附近,一条幽深僻静的胡同尽头,藏着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青砖灰瓦,门楣素朴。此刻,院门上已挂起了一对簇新的、描着金粉的福字红灯笼,在萧索的冬日里,像两团温暖跳动的火焰。
崔槿汐正站在门边的一张矮凳上,踮着脚,专注地将第三只小灯笼往门楦上挂。她换下了宫装,穿着家常的藕荷色棉袄,外罩一件半旧的青缎比甲,乌黑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挽住。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她侧脸上,柔和了她惯常的沉静,添了几分温润的烟火气。
苏培盛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静静地站在门槛外,目光贪婪地描摹着眼前的身影,仿佛要将这寻常又珍贵的画面永远刻入眼底。多少个午夜梦回,他渴求的,不过是这样触手可及的暖意。
崔槿汐挂好了灯笼,正准备从凳子上下来,脚下微晃。苏培盛心尖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手臂稳稳地、极其自然地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她轻轻扶了下来。
“慢些。”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在崔槿汐耳畔。
崔槿汐站稳身形,并未挣脱他虚扶的手,只是微微侧过脸,看向他。四目相对,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尘埃落定的平静与了然。她眼波微动,唇角似乎想弯起一个弧度,最终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苏培盛的目光从她沉静的眉眼,缓缓移到那对崭新的红灯笼上,又掠过她身上那件家常的棉袄,最后落回她脸上。他的手臂依旧虚环在她腰侧,并未收回,仿佛这方寸之间的扶持,便是他余生全部的依凭与归处。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院中的老槐树枝桠,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唤道:
“苏夫人。”
这三个字,重逾千钧。是他用半生权谋、一世机心,于滔天浊浪中,为自己搏来的唯一归宿。崔槿汐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终于,那平静的眼底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初春湖面破开的第一道涟漪。
她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他心上:
“回来了?灶上温着汤。”
陈星从苏培盛身上学到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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