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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送行的场面凄清得可怜。王夫人搂着探春,母女俩哭作一团。探春伏在母亲肩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那压抑不住的呜咽声,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断断续续,撕心裂肺。她那双曾燃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只剩下无尽的悲苦与绝望。贾母由鸳鸯搀扶着,老泪纵横,一遍遍念叨着:“苦了你了,我的儿……”邢夫人则木着一张脸,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个粗使仆妇将最后几箱贴着大红“囍”字的箱笼抬上那艘巨大的官船。那船漆色尚新,在灰暗的天色和浑浊的江水里,红得刺眼,像一道流血的伤口。船帆沉重地垂落着,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不祥。
“二姐姐!”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我脚步微顿,没有回头。风更紧了,卷起我身上那件半新不旧雪青缎面镶灰鼠毛比甲的衣袂,领口精心绣制的几枚小小金线棋纹在风雪中一闪即逝。袖袋深处,那几枚温润的象牙棋子紧紧贴着肌肤,此刻也浸透了深冬的寒意,凉得像冰。
“二姐姐……”探春挣脱了王夫人的怀抱,踉跄着扑过来,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声音嘶哑破碎,“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是我……本该是我……”
她眼底除了悲伤,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我看着她布满泪痕、年轻而痛苦的脸,心底那片古井般的平静,终于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我抬起未被抓住的那只手,指尖冰凉,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被泪水沾湿的乱发。动作生疏而僵硬,带着久不与人亲近的疏离。
“三妹妹,”我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棋局已定。往后,珍重。”
目光掠过她哭得通红的眼,最终落在她紧紧攥着我手臂的那只手上,那枚象征着她“玫瑰花”般刺人明艳个性的赤金镶红宝戒指硌得我生疼。
我缓缓地,但不容置疑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她的钳制中抽离出来。那微弱的牵扯感消失的瞬间,仿佛也彻底斩断了与这方故土最后的温情。
不再看身后那些悲泣的面孔,我转身,扶着侍女伸来的手臂,一步步踏上那架连接着官船与码头的窄窄跳板。木板在脚下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吱呀声,每一步,都离那熟悉的神京远了一步。
登上甲板,江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劈头盖脸地打来。我走到船舷边,最后一次回望。厚重的铅灰色天幕沉沉压下,风雪迷蒙中,神京城那巍峨的轮廓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像一头蛰伏在天地尽头的疲惫巨兽。城楼上几点微弱的灯火,在漫天飞雪里飘摇明灭,如同风中残烛。
我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泪,也没有悲戚。袖中的棋子被指尖紧紧扣住,那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奇异地抵消了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起锚——升帆——!”
船老大粗嘎的号令声穿透风雪。
巨大的船身猛地一震,缓缓离开了冰冷的码头。脚下的木板发出低沉的呻吟,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舷,溅起冰冷的水沫。岸上送行的人群、悲泣的声音,在风雪中迅速后退,缩小,最终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我依旧伫立在船舷,风雪吹乱了我的鬓发。直到那片承载着我所有过往的土地彻底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尽头,再也看不见一丝轮廓。袖中那枚被体温焐得不再冰冷的棋子,边缘硌着掌心,留下一个微凹的印痕。
从此,故国只在梦里,前路,是莽莽黄沙。
漫长的旅途在车轮与马蹄单调的重复声中耗尽。当风沙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干燥,当车窗外一成不变的灰黄戈壁取代了中原的青山绿水,庞大的送亲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北狄王庭。
这里没有神京的朱甍碧瓦、曲水流觞。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浪的黄色沙丘,是低矮粗犷、用巨大石块和黄泥垒成的房屋,如同散落在沙海里的怪兽骸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牲畜膻气和一种从未闻过的、浓烈香料混合的刺鼻味道。风刮在脸上,带着沙粒摩擦的粗粝感。
王庭的核心,是一座依着陡峭山崖开凿出的巨大石宫。宫殿入口处矗立着两尊狰狞的异兽石雕,獠牙外露,眼窝深陷,空洞地凝视着远方。宫墙厚重,线条粗犷,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被安置在石宫深处一个偏冷的角落。房间异常高大空旷,四壁是冰冷的、未经打磨的粗糙石壁,只在极高处开了一排狭窄的石窗,透进几缕吝啬的天光。地上铺着厚厚的、色彩浓艳却图案粗犷的羊毛毡毯,踩上去悄然无声。这里的一切都巨大、沉重、陌生,带着北地特有的蛮荒与森冷。唯有墙角一只半人高的青铜兽首香炉里,终日燃着气味浓烈呛人的香料,烟雾缭绕,试图驱散石头的阴寒,却只让人更加头晕目眩。
带来的侍女们个个面色苍白,眼神惊惶,如同受惊的雀鸟,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她们听不懂北狄语,更畏惧那些身材魁梧、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的狄人侍卫。我成了她们唯一的主心骨,尽管我这个主子,在她们眼中,恐怕也和这冰冷的石宫一样沉默得可怕。
真正的考验,在我抵达后的第三日,随着那位狄王最宠爱的幼子——图鲁王子的到来,猝然降临。
沉重的皮帘被粗鲁地掀开,带进一股裹挟着沙尘的燥热气流。图鲁王子大步踏入,像一阵裹着硫磺气息的风暴。他身材极为高大健硕,穿着紧身的豹皮坎肩,裸露出的古铜色手臂肌肉虬结,布满陈年的伤疤。浓密的卷发披散着,鹰钩鼻下是两片薄而锋利的嘴唇,此刻正向上弯起一个毫不掩饰轻蔑的弧度。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彪悍、眼神不善的随从。
他锐利的、如同秃鹫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房间,掠过那些瑟缩发抖的侍女,最终牢牢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欣赏,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品评货物般的估量,以及深藏其中的、属于战胜者对贡品的鄙夷。
“啧,”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异族腔调,每一个音节都像石头砸在地上,“都说中原出美人,南安太妃那个老虔婆,就送来这么个木头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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