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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清晨阳光柔魅,高飞的云雀欢唱之声不需清风也能捎来阵阵脆亮。水雾像层薄薄的轻纱,旖旎而妩媚。可一片片的叶子由青转黄,终究在干枯了之后落下,旋转着,跳跃着,带着无尽的遗憾无可奈何地投入大地的怀抱。
柔惜雪推开房门时,正面对落下了不少枯叶的院子。她心中一跳,在忧伤的季节里,人总难以避免往日的思念与惆怅,即使淡漠如她也不例外。——那股峭然的愁绪就像山溪一样时缓时急,在无尽的秋风里悄悄潜入人心,排不开,躲不去。
她双眸一黯,情不自禁地垂下头低吟经文,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佛堂走去。
脚步的沉重不仅是深深的自责与负罪感,也因功力全失,身躯慵懒无力,才使得院落里路虽平,步伐难安定。天阴门里百余年传承连同着广厦屋舍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同门死的死,归顺的归顺,震撼世间百年的天阴门金字招牌如今片瓦无存,只留下几个幸存者苟且偷生,寄人篱下。更可恨的是,两名仇人仍自逍遥,一人已是万乘之尊,另一人也大有可能成为万乘之尊。
支撑自己苦熬二十年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前途渺茫看不见任何希望,自己犹似个活死人,不是活死人还能如何?佛魔双界分,人间劫纷纷;普法降甘霖,苦海现佛尊。可笑心中一片礼佛赤诚,危难之时佛祖不曾显灵,甚至没有点滴护佑。如果佛祖要给自己劫难无数,那同门又是何辜?
念珠上的名字就像用刻刀划在了心口里,鲜血涓涓难止。柔惜雪面目表情地木然拿起念珠盘上手掌,燃香插好,盘坐在蒲团上低声诵起经文来。
佛祖不显灵,可一身罪业无从寄托,仍需歌颂着佛号寻求一点点心灵的慰籍。否则不再威力无穷的身体早已不堪承受。
诵过了几篇经,柔惜雪睁开眼来。目蕴雷电,几乎能直透人心,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能聚集在一起看清。人之寄情于虚无缥缈,大多源于无力与绝望,现今这个没用的身体,愿望再多再好又有什么希望呢?
柔惜雪又木然起身,唯因坐久了腰腿酸麻而微蹙了蹙眉头,步履蹒跚地一顿一顿挨至石桌。时至今日,黯然已变得麻木,就像血行不畅的腿脚一样,没有什么神妙之方,只能等着慢慢恢复。可悲的是,不久之后又将是一个循环。
蒲团前祈祝,石桌前稍事休息再发发呆,已是她的所有。这座小院就是她全部的天地,仿佛藏在这里就能躲开讥嘲与鄙夷,以及生生世世都难以偿还消弭的罪业。
吱呀声响起,娇小的身影闪了进来。小院不闭门,也时常有些人会来,比如前日的吴征与祝雅瞳。覆灭的天阴门里,最为熟悉亲近的另三位幸存者都对她保有尊敬,但唯有这个娇小的身影才能让柔惜雪心中一暖。
对她的栽培,还有从前一番维护的苦心没有白费。这个冷冰冰的弟子不知何时被剥去了身周的坚冰,越发活泼,越发可人,甚至有一股激人向上的力量。而她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强要将她许配给皇室,打心底全是出于对她的爱护。更加庆幸的是,自己的一番好意终究没有称心如意,否则现在她要面对怎样的苦难。天家无情,最安全的后路也是万丈深渊。
「师尊。」冷月玦背着个背囊,双掌在小腹前捧着一大叠直抵脖颈的书册,以下颌按稳了行来放在石桌上,拍了拍手道:「徒儿来晚了,师尊勿怪。」
「嗯。」即使心生暖意,柔惜雪依然淡淡地应道,徒儿的用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然而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自己没有开口,只是从前对她苛求太多,现下没了未来和希望,不如由得她去了。
「吴掌门来信说您答应了要一同重修典籍,徒儿刻意多拿了些空白书册来,等用完了再取。」冷月玦解开背囊,整理出狼毫香墨,砚台笔洗道。
「什么?」
「嗯?」师徒都是清净寡淡的性子,但互相之间颇为知心。柔惜雪不明所以,冷月玦便醒悟过来道:「他诓我……」
少女红着脸,三分薄怒,三分嗔怪,另有四分羞悦,似在娇嗔情郎拿她玩笑取乐,却偏生没有半点怪罪。那楚楚动人的俏脸纯真而明媚,正是发自心底的爱意才有的模样。
柔惜雪心中一动,竟生出些羡慕来。她当然知道徒儿生就一副绝色之姿,可从前又哪曾见她这般模样,又何曾会去关注她一喜一怒的娇俏。
「师尊既没答应也无妨,徒儿来做就是。」冷月玦一边磨墨,一边自顾自地道:「他们昆仑派重修典籍之事进展甚速,咱们天阴门也不能差了。师尊您忙您的,空闲时若是无聊,帮着徒儿看一看是否有缺漏可好?」
「嗯?」柔惜雪张了张嘴,最终未发一言,只看着冷月玦摊开第一本未曾装订牢固的书册,翻过封面,在扉页里写下二句。
「昆仑也是一身的血海深仇,但和咱们天阴门相比还要好上些许。吴掌门不服输,不认命,门人士气也旺,连林师姑都打着精神。徒儿前段时日又旁事缠身挤不出功夫,咱们天阴门气势上可不能弱于昆仑派,现下开始追赶也不迟。师尊重伤初愈也不忙于一时,从前师尊照料徒儿多年,现下让徒儿来照料师尊,打点门派。」冷月玦细心地写下两句七字诗,举起来以嘴轻轻吹干摆在柔惜雪面前曼声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亦吹箫。师尊您看吴掌门赠的这二句如何?」
一口一个吴掌门,叫的如口中含蜜,甜腻无比,与嘴角淡淡却掩不去的笑容相得益彰。柔惜雪心中暗叹,爱徒已是全心扑在吴征身上,爱的铭心刻骨。想来吴征待她也是极好,才能让冷月玦这般情深。——除了疼爱之外,帮衬也是竭尽全力,冷月玦不灰心丧气反倒斗志昂扬,只怕吴征占了好大的功劳。柔惜雪心下颇宽慰,比起自家从前的孤军奋战,爱徒有能人诚心诚意地帮衬,就是大大的幸事。
从前严苛的性子随着武功的消失,希望的泯灭似也消散,只要爱徒开心便好。柔惜雪轻声道:「昆仑是道家,修行法门与咱们佛宗有别,这两句么……」
「吴掌门说,天下大道殊途同归,武功如此,修行也是如此。佛也好,道也好,不都是劝人向善么?」
柔惜雪不愿与爱徒争执,只道:「依上下两句的意思,这个【亦】字当用【不】字更妥些。以他的才智,不知是怎生想的。」
「师尊所言大有道理,此前我也这么想,到了这里我才忽然明白个中之意。」冷月玦兴高采烈道:「若是这里用不字,两句的意思便是说自家修行,即使灵珠在握也不可忘了精益求精,修行更上一层楼。而这些均未必为外人所道,心有天籁之音何须鸣萧奏曲,悟得大道自当远离凡俗。可是我等均是俗人,在凡俗中为声名所累,恩仇所牵,现下这座府邸里的每一位都是如此。若是只做自家修行,岂不是逃避现实?这个不字改作了亦,含义便截然不同。昆仑派也好,天阴门也罢,岂有甘于沉沦者?师门恩重,徒儿就算哪一日悟得大道,必然引吭高歌,叫天下知晓,重振天阴门才对。」
冷月玦说完,院里一时没了人声,只余她兴奋地左右踱步时踩着落叶的沙沙声。柔惜雪仍是木然着脸庞,许久才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一席话说下来,让柔惜雪觉得比爱徒一辈子说过的话都多。而看她略有些兴奋地逡巡着,柔惜雪猜测是不是得到了什么保证,才会如此激动。
「是。只是徒儿先行应承了吴掌门保密,现下还不能说与师尊。」冷月玦大方地承认,歉然道。
「嗯。」柔惜雪随口应道,随手拿起了支笔,随意摊开一本书册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写字了……」
提起的手臂颤巍巍的,手掌也远不及从前的稳定。可笔锋一落在页面上留下墨迹,柔惜雪脑中便不自觉地涌过无数从前藏经阁中的典籍,妙语,再也停不下来,唰唰唰地写了下去……
…………………………
即使在多雨湿润的江南,在草叶枯萎的原野里,萧瑟的秋风起时依旧刮得漫天尘土飞扬。
什么枯黄改变了世界的眼色,还是最浪漫的季节,再好的形容与赞赏都让尘土给吹得一干二净。吴征实在不喜欢这个季节——久久没有一场雨,只消起了风,不需多时就能让桌面浮上一层灰土。一个时辰不擦,摸上去便是又粗又脏。何况是在旷野中的军营。
大风天气卷来的沙土能让人在呼吸间都吃上一嘴的灰。吴征与身旁的营中兵丁们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重重朝地上吐了一口。拉好了架势,目光还百忙之中朝操演的校场边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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