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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门的鼓声响起,街鼓随之而动,各坊门有序开启,沉寂整夜的长安城悠悠醒来。
段绩派出的人混迹于百姓之中,或是在地上铺着长毡卖蔬果的商贩,或是策马游街的少年,甚至是阴暗角落里的三教九流,游鱼一般汇入人海,闲谈说笑,不动声色地将李识意的名字在唇齿间过上几遭。
脉脉烟柳拂过,在油纸伞面留下短促朦胧的阴影。
谢浮名仍着白色轻衫,今日天阴,没太阳,也不下雨,她却执着一把伞。
曲江池大兴帷幄宴,平康坊有胡姬美酒,妙云寺设坛俗讲,行人皆涌向自己的兴致所在,不会为她颇为怪异的举动驻足回顾。
耳尖微动,她在集市嘈杂中听辨,不知哪处闲聊送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他们口中的李识意,应是与她有桩生意要做的李怀疏,未如约而至,原是这个因由。
倒也好办。
谢浮名分了神,没留意自己身处酒肆外的小摊前,知她只是路过,商户仍堆着笑殷勤揽客:“道长要些什么?新鲜出炉的胡麻饼,蒸饼也有,杏酪粥还在熬,且得等上一会儿。”
做买卖的有几分眼力劲儿,见这娘子宽袖长袍,仙气飘飘,走在青石板上有如步步生莲,且她衣着朴素,浓墨般的长发一半散着,一半用木簪团起,便以为是修道之人,口中尊称一声道长。
“不必。”她目不斜视,步履依旧。
商户干巴巴地叹了口气,余光瞅见才走的女客肩上似乎有什么薄如纸片的东西耸动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没休息好眼花,忙揉了揉眼,倏忽间,她已悄无声息回到摊位前。
“胡麻饼,蒸饼,各来五个,劳驾。”
腾腾冒气的笼屉旁熬着奶白的粥,甜腻浓香,谢浮名抚了抚衣肩,轻轻掀一掀眼皮,“杏酪粥要是做好了,也来五份。”
身量较之寻常男子都修长,声音从头顶上飘来。
商户瞪圆了眼,片刻才回神:“啊?诶诶诶,好叻!”
一面在长案上忙碌,一面忍不住朝她肩膀偷瞄几眼,心里犯了嘀咕:还真是纸片啊,油黄的纸,裁成个人的模样,有鼻子有眼,风吹一吹可不就支棱起来了,怪渗人的,是什么道法么?
“道长头一次光顾,我跟太白楼师傅学的毕罗手艺,味道不比长兴坊那几家店肆差,可要尝尝鲜?”
谢浮名生着餐风饮露似的眉眼,明明对食物无甚兴趣,却点头:“可以。”
付了串铜钱,她一手执伞,一手拎着吃食,道声多谢,衣袂飘飘而去。
行至某处曲巷口,人烟渐少。
敷贴在衣服上的纸人忖着谢浮名再无法弹她鼻子了,这才颤颤巍巍地将脑袋支起来,胳膊绵软无力地撑着圆而薄的一片下巴,胭脂涂的红唇张了张,凭空冒出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他昨日也是这般说辞,只不过不是太白楼师傅,而是广贤楼师傅。”
“他已见过你三四回了,为何仍不认识?”
谢浮名:“你一天得吃七八顿,他才会见我三四回。”
她的气息轻而慢,促狭的软刺也像先淌过一道冰凉的清溪,经水滤过,没那么噎人。
“不只是他,你帮刘屠户解决了……我这么一个麻烦,适才路过肉摊,他也不认得你。”纸人略感尴尬地揉揉鼻子,顺道揉平了被弹出来的褶皱。
谢浮名侧过脸来,难得向这浑身上下好似只有五脏庙在运作的家伙投以赞许的目光,她与麻烦确实可划上等号。
饿死鬼好驱,走风口上摆几道佳肴,以五帝钱与黄符铜钉围阵,封锁西北之开门,耐心候到阴气浓厚如雾的子时,它为了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自会入阵显形,丢一截三尺三寸长的锁魂索即可套住。
对刘屠户来说是麻烦,于她而言只不过举手之劳——原先是这样认为的,去了才知与自己所想有些出入。
佳肴引诱了馋舌,五帝钱与黄符铜钉也确实困住了一个单薄的姑娘,但甩出去的绳索奇怪地落了空。
平头老百姓哪见过什么妖鬼孽畜,刘屠户一家五口躲在屋内不敢出声。
羊肉膻气香腻地浸在周遭,那姑娘白得像刷过厚厚的釉,血色全无,仅绢衣蔽体,赤足蹲在地上,素白的脚趾无助地蜷缩着,长发乱糟糟缠过颈子,食案上点缀着雪里蕻的汤饼已半数入了口,她嘴边意犹未尽浮着一层油渍。
绳索无所获落地,谢浮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困惑的音。
姑娘如梦方醒,无畏无惧地朝谢浮名望了过来,察觉不出恶意,亮堂堂地笑了一下,月牙眼得了这点笑意立时活泛过来,好似往死水里头引入了一道泉眼,枯木逢春,腐肉生肌。
她天生就该是笑的,旁的什么情绪都不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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